余靜萍
一部電影的誕生，或許源于一個念頭、一次相遇、一場思索，但最終若要讓其衍化成真，呈于銀幕之上，與觀眾相見，勢必要經(jīng)過漫長、煩瑣且具體的一道又一道工序——其中夾雜的工作事務(wù)繁多，每一個崗位上都需要敏銳、勤勉、執(zhí)著、求真之人長久地值守、扛住、負責(zé)。
本次專題，就是為了記錄這些電影創(chuàng)作中的神奇捕手而做。
造型指導(dǎo)吳里璐、攝影指導(dǎo)余靜萍、編劇游曉穎、演員赫爾加·古蓮——當(dāng)這些名字出現(xiàn)在銀幕上，幾乎就等同于為一部電影作品的品相與質(zhì)感做出了堅實無疑的保障。
她們的經(jīng)驗與直覺、原則與智慧、反思與好奇，交錯迸發(fā)在日復(fù)一日的工作日常里，好似永不枯竭又可變幻無數(shù)。轉(zhuǎn)眼間數(shù)十年從她們指端劃過，即使時代變遷了事物改變了也無損她們在電影創(chuàng)作中捕捉靈光的能力。
她們的存在到底在如何影響和加持著一部電影的創(chuàng)作？她們到底有哪些神奇的“魔法”與“絕活”？她們在執(zhí)守什么又在找尋什么？
她們的所思所做，并非與每一個身為觀者的我們毫無關(guān)聯(lián)。在平凡又偉大的每一日新生里，我們都需要正視與確認，我們所擁有的這雙手，是否可以精準地捕捉到那些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小東西。
從業(yè)近二十年，余靜萍會為每一次開工做足準備，她在片場看似輕松的選擇，背后是大量準備工作的打底。
余靜萍
“你要觀察”
從2007年作為攝影師掌鏡拍攝電影《明明》起，余靜萍正式踏出了自己電影長片拍攝之路的第一步。十八年來，她累計創(chuàng)作了十余部長片作品。
《七月與安生》《少年的你》兩部作品曾入圍香港電影金像獎提名——其中《少年的你》讓她斬獲了金像獎最佳攝影的獎杯；此外，她還憑借電影《（真）新的一天》收獲了一尊金馬獎最佳攝影獎杯。
近些年，大銀幕上我們常常與余靜萍“相見”——章子怡力邀她加入了《我和我的父輩》之《詩》、陳哲藝執(zhí)導(dǎo)的《燃冬》、李玉導(dǎo)演的《下一個臺風(fēng)》、周璟豪導(dǎo)演的《花漾少女殺人事件》（后皆寫作《花漾》）、舒淇的電影導(dǎo)演首作《女孩》等，余靜萍均擔(dān)任攝影指導(dǎo)。
她何以被眾人長久而無疑地信任著，余靜萍回憶自己在拍攝現(xiàn)場和團隊成員講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要觀察。你要觀察。你要觀察?！边@四個字，她就這么一連重復(fù)了三遍。“對攝影師來講，你如果觀察得越細微，你在現(xiàn)場的‘武器’就越多?！?/strong>
拍攝電影《下一個臺風(fēng)》時，她在取景地海上的漁排上一待就是一天，隨著海水的起伏搖搖擺擺，“觀察”。她拍下海面上五顏六色的浮筒、浮標(biāo)，跟導(dǎo)演李玉說覺得它們好像一顆一顆藥丸——“海上的藥丸，好像海也生病了?！痹俎D(zhuǎn)頭去看到山巒上的肌理，她也拍下來，覺得“像男生肌肉的皮膚”。
這些感受打動了李玉，她把余靜萍勘景所得的“觀察”融進了創(chuàng)作里，并最終決定要在余靜萍仔細看過的那片海域拍攝。
很多次的經(jīng)驗，冥冥之中也讓余靜萍相信，自己在某一個創(chuàng)作中的所見所感里，往往暗含著下一次創(chuàng)作出給她的難題的答案。
余靜萍
進入電影《花漾》劇組之前，余靜萍就從容不迫地告訴主演張子楓——“你不用那么苛刻地要求自己一定要滑冰滑得非常專業(yè)，因為我已經(jīng)想好用什么方式來拍你滑冰了。我可以輔助你?！?/p>
余靜萍口中那個“已經(jīng)想好的”拍攝方式，就是多年前拍攝電影《燃冬》時在她心里醞釀成型的——那時候在東北取景，她就注意到有人在室外的河面上滑野冰?！拔耶?dāng)時看到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要拍滑冰，我會怎么拍？”
在那個凜冽的東北冬日里，余靜萍不僅觀察到了有人滑冰，還留神看了很久冰封的河面下咕嘟嘟冒的氣泡?！吧踔猎冢ㄋ妫└旅嬉稽c，你還看到有一些流動的東西……”
也許，這些冰面之下的流動，也正在為未來的一場拍攝靈感，埋下一顆“種子”。但誰也不知道，包括余靜萍自己——她很多時候是“不思量”的。
前兩年，在余靜萍做攝影指導(dǎo)并拿下金馬獎最佳攝影的影片《（真）新的一天》里，有一個畫面，就是她在拍攝期間的一個隨心的觀察所得。
影片有一處拍攝地在臺灣墾丁一條通往海邊的路上，藤蔓叢生，樹葉遮天蔽日。墾丁耀目的陽光照在上面投影出流動的光斑?！疤匀肆恕！庇囔o萍一下子就看進去了，除了樹影婆娑，還有小貓如靈獸逡巡自在。她馬上喊團隊來配合，自己端起攝影機就跟著一只小貓游走拍攝了一段路程。
“后來導(dǎo)演把這段拍攝放進了正片里，那是劇本里沒有的。他感謝我，說小余你拍的那個畫面和我們的電影的內(nèi)核有一個莫名其妙的重合?！钡谀莻€當(dāng)下，余靜萍完全沒有想到這些，她拍下來了，“就只是因為喜歡那個畫面”。
“我所有的觀察和興趣都沒有目的，我就是喜歡看?！?/strong>
余靜萍
“親自去試”
除了喜歡“看”，余靜萍還會在必要的時候，于一場戲正式開拍前，親身去體驗演員即將進入的“處境”。
《花漾》創(chuàng)作過程中，逢要拍攝張子楓在陸地上進行旋轉(zhuǎn)平衡訓(xùn)練的戲份，因為那場戲涉及她兩種人格切換之間的暈眩感，需要拍出一種“虛實”雜糅的狀態(tài)。
余靜萍為了準確抓住其中的感受、找到最好的拍攝方式，在實拍之前，先把自己吊在了半空中，轉(zhuǎn)了幾圈，真實的旋轉(zhuǎn)速率和停下來之后“失去空間感”的眩目，于是成了她完成那場拍攝最好的依據(jù)和抓手。
《花漾》里還有一場戲，演員馬伊琍要從下著大雨的室外進到車里。那是一個特寫鏡頭，演員的頭上和臉上都勢必會沾上雨水，為了測試雨水打濕發(fā)梢臉龐后的效果，余靜萍又二話不說自己跳進造雨車下面去試了雨。
她還在過往的拍攝中“親身試過催淚棒”，因為她想要知道催淚棒具體會對演員的眼睛和面部控制起到怎樣的作用，以此來確定自己拍攝時的鏡頭安置與搖移方式?！昂蒙衿妫c了催淚棒之后）最開始眼睛睜不開，慢慢當(dāng)你適應(yīng)了可以睜開眼睛，那眼淚真的就哐哐哐一直掉！”
余靜萍自認算是行業(yè)內(nèi)最愛做鏡頭測試跟燈光測試的攝影師。每次啟用一個鏡頭或者機器的時候，她一定要自己拍過，要知道這個鏡頭的特性是什么。
“我不想看數(shù)值、我不想看別人的測試評價，我就想要自己知道——我怎么善用這個鏡頭、我怎么善用這個燈。自信只能來自于自己親自去試，我才能夠站得住腳去做事?！?/strong>
余靜萍
“做的比說的好”
余靜萍拍的第一部長片，演員是周迅。那時候是膠片攝影機，機器很重，余靜萍常?？钢耐暌惶熘笙掳肷矶际锹榈摹Ｓ幸惶焖缈概臄z周迅的哭戲，還要移動。機器上面有很多線，走著走著就快要纏在一起了，余靜萍看到——周迅一邊在鏡頭前表演、在哭，一邊用自己的手在鏡頭外面幫她順線！
“我當(dāng)時就意識到，拍電影真的要互相幫助。我還沒有幫她，她就已經(jīng)在幫我了。這個世界不就是這樣的嗎，今天你救救我，明天我救救你?！?/p>
余靜萍說，當(dāng)自己站上金馬獎領(lǐng)獎臺的那一刻，都并“不太知道該講什么，因為我真的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拍得好”。
她只是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當(dāng)一個（電影）創(chuàng)作者很辛苦……我大概可以保證自己每一年都有片子找（我）來拍，但一個導(dǎo)演可能三年或者五年才能接一個片。所以我常覺得，如果我不能夠把導(dǎo)演想象的東西付諸成一個實際的畫面，我會覺得很對不起他們?！?/p>
電影《女孩》里有一個場景，主人公小女孩要匍匐著爬過一片小花圃，再跟隨一個“感召”鉆過一個洞……拍攝這場戲的那天，恰逢臺風(fēng)過境，余靜萍為了“和太陽搶時間”，毫不猶豫就選擇了手持攝影機，和小女孩一起鉆到了“洞”里去。
后來拍攝還一度卡住，因為有一個小女孩的反應(yīng)鏡頭，一直拍不到導(dǎo)演滿意。最后，也是離演員最近的余靜萍出了一招，才激發(fā)出了小女孩的真實情緒，順利地“有了”，收工。
余靜萍
那天結(jié)束工作之后，舒淇和余靜萍乘一輛車，兩個人“全身都是爛泥巴”“身上臟兮兮的”，但都覺得這樣合力沖出了重重沮喪和壓力的創(chuàng)作好酣暢、好開心?！爸皇侨绻梢栽俣嘟o我兩個小時的太陽，就更好啦！”小余終究不甘，但就是“不甘”才會引她往更新更遠的地方去。
如果要選擇擁有一種才華，余靜萍希望自己可以——不停地做事，不停地做事。
“陳正道和我合作完《花漾》之后講了一句話，他說：‘小余，你做的比說的好?！@個對我很重要，我也一直是這么要求自己的?！?/p>
（尾聲）
今年春天舒淇過生日時，余靜萍發(fā)信息給她：“希望你，長智慧，快樂?！笔驿炕兀骸拔铱鞓?，長智慧留給你?！庇囔o萍再回：“我不想長智慧，我只想永遠三歲就好，我想要永遠‘幼稚’?！?/p>
當(dāng)“幼稚”兩個字隨著余靜萍笑盈盈的神采脫口而出，我猛然想到的，是《下一個臺風(fēng)》拍攝現(xiàn)場，她在取景器后面被張偉麗和張子楓的表演打動，哭到眼前一片模糊的投入；還有一次她手持拍攝時，跟著兩個姑娘一起摔倒在街角事先演練過的位置，卻被倒下的竹杠砸到，她第一反應(yīng)是一手擋住竹杠護著兩個演員，一手撐住地面不讓攝影機受傷。
這就是余靜萍所說的“幼稚”一種嗎，那么“幼稚”萬歲。
余靜萍
余靜萍的捕影“魔法”
好奇心
“你問為什么我一直能夠捕捉到那些東西呢……不曉得，我愛玩吧，所以我真的還是要感謝跟我合作的工作人員，因為他們真的是要忍受我的任性跟我的‘不穩(wěn)定’。
現(xiàn)實里絕對不會有一個明確的指引帶你往哪里去的，我想所有的力量都是自己給自己的。對我來說，我的‘向?qū)А褪俏业暮闷嫘??！?/p>
“關(guān)燈”
“我有一點比較特別，我沒有當(dāng)過任何電影攝影師的助理，所以我不曉得其他攝影指導(dǎo)是什么樣，但是我知道，他們可能會覺得我很奇怪——我每到一個場景里，我會先關(guān)燈。
我常常一去就跟燈光師說：（燈）可不可以關(guān)？我想先看這個環(huán)境本身是什么狀況，所以我常常覺得，做我的燈光師也是很辛苦的。”
對余靜萍影響重大的女性創(chuàng)作者是——
“法國平面攝影師Sarah Moon，她開啟了我對影像的另外一個想象。以前我以為，影像就是要紀實，但她的作品完全顛覆了我的想法。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80多歲了，早前是個模特，后來自己拍照，她的照片就像畫一樣。
我在她的作品里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影像可以這么柔軟、這么細膩，而不只是硬碰硬地去拍出你所看見的東西而已，你也可以去開創(chuàng)、去等待、去營造出來——只要你想象得到。
如果我現(xiàn)在可以自由地去拍點什么，我一定會扛著一個大相機，去拍大自然。”
余靜萍
迄今為止對余靜萍來講最特別的一次拍攝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是——
“《少年的你》對我來說是最特別的，（監(jiān)制）Jojo（許月珍）、（導(dǎo)演）曾國祥、（造型指導(dǎo)）吳里璐、（周）冬雨都是合作多年的好朋友，（易烊）千璽當(dāng)時是新朋友，后來也打開了一扇窗讓我們可以更理解他。
那時候我們每天晚上都會在一起，喝點酒聊彼此的故事——自己有沒有曾經(jīng)被霸凌過或你有沒有傷害過別人？大家怎么去面對自己的好與壞？你年輕時候做過最殘酷的事是什么？到現(xiàn)在對你來說還算是‘陰影’的是什么？
那對我來講已經(jīng)超越了工作。我們就像是一家人?！?/p>
對于電影攝影，余靜萍還在期待哪些可能——
“到目前為止我都一直有一個感覺，好像，我都是為了別人而活。我很喜歡把我看到的東西交給別人，別人懂得欣賞，我就蠻開心的。所以我沒有覺得這個畫面絕對是屬于我的，或者這個拍攝只有我才做得到。
我常常覺得，賓哥（攝影師李屏賓）拍的東西我也很想追隨；（攝影師）曹郁我也很佩服；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如果去拍《流浪地球》這種特效類型片，或者是動作、武俠世界的電影，或許會不太一樣？
我還蠻想再去看看——我還有什么可能性？我可以跟什么樣不一樣的人去撞？撞出什么樣的火花？我自己也蠻期待的?！?/strong>
攝影：李少東stone / 監(jiān)制：葛海晨 / 策劃、編輯：Timmy / 采訪&撰文：呂彥妮Lvyanni / 形象：BK / 統(tǒng)籌：王禹斯LilyWang、段雨 / 造型助理：葉宇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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