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房方創(chuàng)辦星空間時,他想集結一群不安分、有獨立探索勇氣的“壞孩子”藝術家。
2025年4月1日,星空間迎來二十周年,并推出展覽《問題還是那些問題》,三位95后藝術家——黃明達、蘇航、孫瑪儂是展覽的主角。作為國內(nèi)先鋒畫廊星空間的二十周年展覽,其分量與關注度都不言而喻。
在房方眼里,黃明達、孫瑪儂和蘇航是值得期待的“壞孩子”藝術家,和二十年前創(chuàng)辦星空間時讓房方興奮的那批藝術家有著一樣的問題意識和冒險精神。但他們未必都會覺得自己是“壞孩子”,可能因為對“壞”有著不同的理解;或者一切才剛剛開始,他們還不想為自己做任何歸類。
“BAZAAR ART時尚芭莎藝術”走進黃明達、孫瑪儂和蘇航位于北京水坡村的工作室,關于問題是否還是那個問題,以及年輕藝術家腦袋里此刻正想些什么,進行了一些誠實且新鮮的對話。
黃明達
黃明達
還能做更的的會計
“你看,那就是一個失敗的作品?!?/p>
黃明達指著工作室靠窗角落里的一幅畫,不緊不慢地為自己的作品下“判決”。這幅畫的正對面,工作室的另一側,一整面墻掛著各種各樣的木工用具。每天畫畫之前,他都要“鋸一會兒”木頭。
還在上大學時,黃明達就租了獨立的工作室,比同齡人都要早。工作室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創(chuàng)作上的“安全屋”。踏進這里,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把門關上,放上電子樂,這就是只屬于他的自由場域——“同一幅畫,離開我的工作室,可能就畫不出來了?!?/p>
墻面上、水管上、樓梯上,四處散落著充滿奇趣的小東西。工作室里還有很多他自己做的東西,比如非常實用的小木桌,或者一些用意不明的裝置——既是靈感誕生的來源,也是靈感釋放的痕跡。
黃明達的工作室里散落著各種有趣的小東西,很多是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
黃明達在馬尼拉出生,六歲時跟著母親回到她的家鄉(xiāng)北京。家里沒有人在藝術行業(yè),因此希望黃明達可以做比較常規(guī)的工作。在央美念書時,黃明達去影視公司上過班,給動畫片畫過分鏡,去國際學校教過小孩,想試試自己到底喜歡什么。折騰一大圈下來,他發(fā)現(xiàn)還是單純畫畫更適合自己。
而面對最初為什么想學畫畫的問題,他則會非常誠實地回答:“有一部分是對家里的叛逆……還有一部分,大概是為了耍酷吧。”
雖然不?;厝?,但馬尼拉街頭各種文化與宗教的雜糅感,對黃明達影響很深。它與北京之間的復雜反差,也讓他在看待世界時跳出了二元思維。像一塊海綿,不帶預設,從文藝復興到巴洛克,從古典到街頭,不同風格都可以帶給他審美上的快感,都可以是養(yǎng)料。
創(chuàng)作是自我生發(fā)的過程。
然后,就是讓自我生發(fā)的過程。
他喜歡并且擅長在繪畫中“雜糅”一些所謂繪畫之外的東西。一只手套、一顆網(wǎng)球、一個可以上手去玩的小機關,當這些物品可以比顏料更直接地進行表達時,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它們。創(chuàng)作里,誠實、善良和直接,是他的原則。
黃明達 《藍貓之眼》2025年,布面丙烯裝置,200 × 210 × 50 cm
“有人說我畫得像巴斯奎特,我自己倒是不這么覺得?!?/p>
而為什么要說那一幅作品是失敗的?一個直覺性的判斷,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因為在黃明達看來,未來他勢必會面對更多失敗,但他相信自己作為藝術家的直覺,總可以帶他往前走一點。
黃明達
Q&A:
你覺得對年輕藝術家來說,問題還是那個問題嗎?
黃明達:我覺得一切都有問題。在藝術上遇到問題時,我當然要去解決,但也可以不完美解決。實際上沒有問題能得到完美解決,不是說解決了問題就解決了藝術。不過我確實認同藝術家需要有問題意識。即使70后的藝術家,跟我差20多歲,也很能聊到一塊去。大家面臨的問題沒有太大區(qū)別,也有相同的焦慮,這些問題不會消失。
有時候你會在作品里把看起來不太相關的東西拼在一起,這些想法是怎么產(chǎn)生的?
黃明達:我有記備忘錄的習慣。刷短視頻的時候會截圖保存,夢到有意思的組合醒來后會立刻寫下來。拼貼其實就是文字和文字的組合,有文學性,有化學反應。至于怎么變成畫,會更多依賴身體經(jīng)驗——所有的拼貼都是我的影子。
黃明達《狐貍棒骨》2025年,布面丙烯、涂鴉漆,350 × 220 cm
你覺得自己是藝術家里的“壞孩子”嗎?
黃明達:我自己肯定沒那么壞,我在學校完全是乖孩子。但大家因為我的作品,會對我產(chǎn)生“有點壞”的印象。我覺得藝術家的作品和人可能反差很大,也許是我生活中做不了的,會在藝術里表達。但你看我的工作室可能會覺得我在做一個很怪的事情,如果這算是“壞”的話,那我后面還會做更“壞”的嘗試。
黃明達《已知最大的蟲,仍在生長中》2025年,布面丙烯、馬克筆、油畫棒、發(fā)泡劑、涂鴉漆、3D仿真網(wǎng)球車貼、水性封閉漆,180 × 180 cm
你心中的壞孩子藝術家應該是什么樣子?
黃明達:首先要有不滿,要沖破某些規(guī)則,有一些叛逆的特質(zhì),有很強的革新精神。我喜歡“壞壞”的,也崇尚經(jīng)典,我都能感受到不同藝術給我的快感。
孫瑪儂
孫瑪儂
只在畫畫的時候叛逆
孫瑪儂曾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小朋友”。
“瑪儂”代表 Manon,典型的法語名字。她在巴黎出生,父母都是藝術家。很多個夜晚,她住的公寓里擠著一群藝術家談天說笑,言辭激烈,打扮得和她在日常生活中見到的人都不一樣——在那時的孫瑪儂眼里,藝術家就是“怪”。
但她又本能地喜愛繪畫,在家里涂涂寫寫,跟著大人們?nèi)ツ切┦澜缟献畎舻拿佬g館,在巴黎的藝術氛圍中懵懂。
孫瑪儂
十五歲時,她回中國定居,開始在中國美術學院附中接受正統(tǒng)美術教育。那時她中文不好,像孩子找不到適合自己的“語言”來表達內(nèi)心那樣,她沉默著觀察,轉(zhuǎn)而在繪畫中“滔滔不絕”。
繪畫,成為她的語言,仿佛命運。
孫瑪儂喜歡畫人物。她捕捉日常生活中那些最細微的、人們總是任其輕易溜走的情緒與情感,模糊的五官,無意識的肢體。一開始是小朋友居多,后來畫家人朋友,朋友的朋友。
出生在藝術家庭,對決心繪畫的孫瑪儂來說,是一種祝福,但也有一些束縛。她面臨很多評價與期待,她總是大人眼里的“小孩子”。因此,對于架上作品,她比同齡藝術家抱著更多謹慎。而那些非常規(guī)材料,可以給她自由的感覺。
她在小木板上畫的肖像系列在蔡錦空間展出時,每當現(xiàn)場碰到讓她印象深刻的臉龐,就掏出一塊空白的小木板,直接畫起來。
在非常規(guī)材料上創(chuàng)作,能讓孫瑪儂感到更自由。
和自己從大學時就認識的好朋友一起在星空間辦展,要碰撞想法,發(fā)表意見,甚至接受采訪,這些都會讓她緊張。每次去布展的路上,大家會像打了雞血一樣“互相吹捧”,給彼此打氣。雖然分開后就有焦慮涌上心頭,但她覺得,至少自己沒那么孤單了。
孫瑪儂記得布好展后,她自己沿著三個展廳走了一圈,像局外人一樣第一次清晰看到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變化。從最早的黃色背景、黑色背景,到后來出現(xiàn)新的顏色,她對“人物”的塑造也在發(fā)生變化——她能回想起畫每一張時的心情,曾糾結了什么,解決了什么,又遺留了什么,在等待下一次。是時候放下這些,“往前走了”。再打開一點,再深入一點。
她終于覺得,自己開始長大了。
孫瑪儂
Q&A:
為什么你偏向關注一些“比較小的問題”?
孫瑪儂:很大的問題我目前掌握不住??赡芨砷L經(jīng)歷有關,不得不跟著我家人去一些場合,但沒那么擅長交流,就一直微笑,用很多時間觀察別人,算是一種“自救”。我不是特別能記住別人的名字,或者臉的樣子,但能記住某個人可能生氣,或者害怕的一瞬,那些主體未能控制住自己、流露出內(nèi)心的瞬間,我特別想畫下來。
孫瑪儂《L’échange》(交換)2025年 ,木板油畫,80 × 120 cm
因為沒有壓力,所以喜歡在非常規(guī)的材料上畫畫?
孫瑪儂:對,我可以隨便擺弄,放在地上,掛在墻上,可能會壞,但壞了就壞了。我一直感覺自己畫畫很緊繃,想徹底放開自己,然后再慢慢收回到架上。它可能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作品”,更像是我在實驗、在玩。比如塑料膜是透明的,不同環(huán)境下會有不同效果,就像人一樣,被放到不同環(huán)境就會有不同的感覺。
孫瑪儂《L’Eau Vive》(鮮活的水)2025年,布面油畫,200 × 160cm
孫瑪儂《Gouttelettes》(小水滴)2025年,布面油畫,150 × 90cm
你覺得自己是一個“壞孩子”藝術家嗎?
孫瑪儂:特別渴望是,但我不是。從小聽了很多有關父母還有他們那一代藝術家朋友的故事,比我們現(xiàn)在瘋狂太多了?,F(xiàn)在定義“瘋狂”也很難,感覺這個時代什么都沒那么“瘋狂”了。
你心中“壞孩子”藝術家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孫瑪儂:很瀟灑,會像風。之前在候鳥 300 駐地,經(jīng)常和溫凌一起工作。因為之前通過家人接觸的前輩藝術家都很“搖滾式叛逆”,但他就比較“憨厚淳樸”,說話又特別有意思,對一些事情特別執(zhí)著,特別忠誠。原來藝術家也可以呆呆的,原來這個路子也能叛逆,對我的影響很大。
蘇航
蘇航
誤解自己,也沒關系
蘇航的工作室里,書比畫多。
從本科開始,他幾乎每天都要和一個學雕塑的朋友去咖啡廳看一下午書。研究生期間,蘇航甚至有兩年沒怎么畫畫,把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用在了閱讀上?!皬哪菚r起我的腦子分成了兩半,一半留在學院派里,另一半又很想逃脫?!?/p>
哲學、理論、辯證、時代,蘇航對它們的熱情,似乎不少于繪畫。黃明達說“他工作室里全是書”,孫瑪儂說“他很依賴這些書、這些理論”。蘇航還有一個個人公眾號,收納著各式各樣的書寫。
蘇航
經(jīng)常被夸贊,經(jīng)常獲獎項;研究生是被保送的,還被系里推薦去參加了首個繪畫綜藝節(jié)目《會畫少年的天空》,從一個學畫畫的孩子,到一位藝術家,蘇航的路看起來非常平坦。“甚至我還沒有做成什么事情,就獲得了一些關注?!?/p>
但他心里一刻也沒有停止對繪畫的追問,以及懷疑。
去參加綜藝節(jié)目,也是抱著想把自身攤開的心態(tài),讓創(chuàng)作的來龍去脈可以被放到公開討論之中?!爸皼]有人做過藝術類的綜藝,我覺得這是搭建一個公共話語平臺。”
錄制中有一次,節(jié)目嘉賓請他闡釋創(chuàng)作理由,面對鏡頭,“我以為自己會做非常有個性的事,但竟然還是說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話”。
蘇航覺得只有不斷創(chuàng)作,越畫才越有意義
短時間內(nèi),他高強度地繪畫,一遍遍表達自己,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封閉式訓練。但他發(fā)現(xiàn),大量表達并沒有讓他疲憊,反而更加了解繪畫,了解自己——“越表達就越會有所表達,繪畫也一樣,越畫就越有意義。”
他坦言,曾有一段時間想過不要再畫畫了。“成為藝術家還有意義嗎?繪畫還能作為表達真理的媒介嗎?今天的畫為什么是一張畫?”——這是一個幾乎要被問題意識層層包裹的年輕藝術家。
蘇航《林中路5》2024年,布面油畫,200 × 300cm
蘇航《太陽照常升起》2024年,布面油畫,320 × 210cm
雖然懷疑過,但他還是又撿起了繪畫,因為這對他來說是最有效的表達方式。說到這里,他引用了法國哲學家雅克·朗西埃在1987年出版的一本書《無知的教授:知識解放五講》。“你可以無限套用下去,無知的教師、無知的央美畢業(yè)生……我經(jīng)常誤會自己,覺得自己特有文化,覺得自己畫得不錯,然后過一陣子發(fā)現(xiàn)不是這么回事?!?/p>
但無知也好,誤解也罷,現(xiàn)在的蘇航覺得比起在腦袋里構想千萬次,更應該把自己拋到現(xiàn)場中,一次一次地去做,去實驗,去體驗。
蘇航
Q&A:
你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藝術家嗎?
蘇航: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壞”的孩子,但一直以來我有自己的節(jié)奏。本科及之前,我明確知道什么是老師要的那種“好”,我也能輕易做到。然后得到贊許,得到評獎,當時覺得為什么不呢?后來我意識到這樣不對,這和創(chuàng)作關系不大,我沒有很滿足。所以后來我一直在慢慢尋找什么是更貼合我自己的東西。是不是壞孩子對我來說不是那么重要。
蘇航《對面》2024年,布面油畫,180 × 140cm
你心中的“壞孩子”藝術家應該是什么樣的?
蘇航:我覺得在九年義務教育制度下,可能很難培養(yǎng)出我理解的那種“壞”,那種叛逃感,像馬丁·基彭貝爾格那樣的。我不想批評學院派,但我也認為創(chuàng)作不可教,藝術不可教。
總策劃:徐寧 / 編輯:邵一雪 / 撰文:瑪鯊 / 編輯助理:張欣竹 / 攝影師:郭鑫慧 / 攝影助理:鞏東珂、鞏東琪 / 修圖師:AnnoDomini